義人、異人、二人
2025-03-20 / 郭偉聯博士
過去筆者嘗試分析人在暴力、奴役及壓迫生活下的狀況,讓我們對人性和制度的黑暗有更深的理解。不過,我們在不同的文章中,都看到被壓迫者並不只是「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」。壓迫者當然希望牢牢控制別人,讓他們成為奴僕。但壓迫者的所作所為因為出於自私,他們注定會將自己孤立起來。
以善之名:壓迫者正當化惡行
不過,壓迫者因為不能以一己之力對抗大眾,他必須以利益或意識形態,來吸引共謀者一起壓迫大眾。除此之外,壓迫者為了弱化大眾的反抗,也必然會將壓迫合理化及正當化,並且千方百計讓被壓迫者接受他那套說法。壓迫者會編出一套價值觀、文化觀甚至世界觀,來洗白自己的惡行。這樣的做法當然邪惡,但也弔詭地為被壓迫者留下了出路,讓他們突破壓迫的重圍。
當壓迫者要裝作善良、正義,他們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,將一些人們最核心的善行和美德推翻。相反,即或他們要做倒行逆施的事,他們也會將之說成是好事,並用一些大家都不會反對的價值來解釋他們的惡行。例如,納粹德國殺害殘障兒童,又或為精神有問題的人進行絕育,納粹都將之說成是為了保存優良的基因、減少社會問題的必要措舉。另外,壓迫者會大加推崇一些對自己有利的善行和價值(例如:忠誠、孝道、忍耐、守禮),而這些價值通常有符合人性的地方,所以大眾會慢慢接受它們,甚至將那些壓迫人的部份合理化起來。例如,忠誠即或變成「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」的愚忠,也被明代、清代的士大夫視為理所當然、值得歌頌的價值。
所以,一個充滿壓迫及暴力的社會並不會拒絕「善」。相反,它會大力鼓吹那符合自己版本的「善」,就如筆者先前的文章〈善是自私自利的延伸!?〉(《時代論壇》第1904期)所提過的。這好像是很黑暗的事,但殊不知這才是被壓迫者的生機。筆者在去年初介紹過尼采對基督教的批評,認為基督教的勝利是奴隸思維的勝利;但可惜尼采以一個情緒及怨憤的角度,來理解基督教在歐洲的擴展,未能注視到其中的社會肌理。德國神學家及新約學者戴歌德(Gerd Theissen)便指出,初期教會能夠翻天覆地,是因為基督徒一方面比羅馬人更嚴謹地活出被社會尊崇的美德(倫理的激進化);但另一方面卻又在愛、關懷和寬容上,展現出比羅馬社會更具吸引力和符合人性的實踐(恩典的激進化):
「在我看來,當普通人試圖模仿並實現上層統治者的價值觀時,要求的激進化便會隨之而來,尤其是當他們不僅接受這些規範,還接受與之伴隨的上層社會階級的自信:即自信於自己能做得比他人更好。事實上,早期的基督徒就是想要實現更高的公義(太五20)。他們渴望成為『世上的光』和『地上的鹽』(太五13-16)。他們希望超越周圍環境的共識,即便是在他們共享的價值觀中:他們自認不僅是好人,還是更好的人。即使在那些更『保守』的家庭勸誡中,也能感受到這種精神。他們的目標是成為不僅良好而且無可挑剔的奴隸;不僅良好而且堪為榜樣的妻子和公民。社會裡上層與下層階級的群體更緊密地聚集在一起,提供了這種『將上層價值觀向下轉移並引發倫理激進化』的機會……恩典的激進化同樣可能在原始基督教社區的生活中有其背景和作用。因為這些新成立的群體發展出高度的整合──尤其是當他們試圖將來自截然不同的背景、文化和地位的人們聚在一起時;如果沒有激進的社會行為要求,與考慮人類失敗現實的倫理相平衡,這種整合將注定失敗。原始基督教團體之所以能夠實踐其激進的愛與謙卑的倫理,正是因為他們對罪人價值的同樣激進的信念:罪人是被上帝所愛的。」(A Theory of Primitive Christian Religion, 116-117,筆者譯)
換言之,被壓迫者要抓緊壓迫者所宣揚的善,重新演繹它們,並注入壓迫者忽視或壓制了的部份,將那些被扭曲的「善」,以真實誠摯、造福人群、救助弱者的狀態活現出來。也就是說,義人的生活方式,是被壓迫者最有效的抵抗。因為它會獲得大眾的認同,更同時間戳穿壓迫者的偽善,並且讓人看到新的生活出路。更重要的是,惟有通過這種示範,大眾才能察覺到壓迫者提倡的價值的問題,並且看到其他生活方式的可能性,而不需對壓迫者亦步亦趨。惟有這樣,大眾的生活才不再陷於惡性循環之中──不斷改朝換代,但只是以新惡取代舊惡。
義人:基督徒的另類生命
當我們循這路徑去思考,便會發現耶穌和彼得的政治智慧。耶穌面對法利賽人的偽善和壓迫,衪勸勉門徒:「我告訴你們,你們的義若不勝於文士和法利賽人的義,斷不能進天國。」(太五20)耶穌的生命同樣揭穿他們的虛偽:例如,當法利賽人質疑耶穌與稅吏和罪人一同吃飯,衪便引用舊約指出他們的「善」是裝模作樣:「經上說:『我喜愛憐恤,不喜愛祭祀。』這句話的意思,你們且去揣摩。我來本不是召義人,乃是召罪人。」(太九11-13)同樣地,彼得在教會面對羅馬政權的無情逼迫時,他勸勉信徒:「你們在外邦人中,應當品行端正,叫那些毀謗你們是作惡的,因看見你們的好行為,便在鑒察的日子歸榮耀給神。」(彼二12)彼得知道這種行動並不只是一種示範,更是對壓迫者良心的挑戰:「你們就是為義受苦,也是有福的。不要怕人的威嚇,也不要驚慌;只要心裡尊主基督為聖。有人問你們心中盼望的緣由,就要常作準備,以溫柔、敬畏的心回答各人;存著無虧的良心,叫你們在何事上被毀謗,就在何事上可以叫那誣賴你們在基督裡有好品行的人自覺羞愧。」(彼前三14-16)被壓迫者無權無勢,沒刀沒槍,但有著自己的生命和意志。「活得比你好」是重要的抵抗宣告。
值得注意的是,耶穌和彼得都不是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成為義人,便能天下太平。相反,耶穌多次指出,衪的教訓讓跟隨衪的人在地上帶來「刀兵」(太十34),「被世界所恨」(約十五19)和「遭受苦難」(約十六33)。彼得也指出,正正因為基督徒的另類生活,令同流合污的人「在這些事上,見你們不與他們同奔那放蕩無度的路,就以為怪,毀謗你們。」(彼前四4)這樣,即或做好人,在壓迫的社會裡也是要承受風險的。若我們「真實的善」在一個充滿壓迫的社會中,無法觸及其他人的痛處,這很可能是那「善」與壓迫社會中的主流價值沒有多大分別,充其量只是在幫助那壓迫人的價值作出微調,讓壓迫更精巧地被延續下去。新約聖經的教導對愛做「善事」的基督徒,是一記當頭棒喝。
我們更要注意,壓迫者並不會讓那些追求仁義生活的人們,以殉道者及道德卓越者的姿態與之競爭。相反,壓迫者必然會搜羅義人的陰暗面,千方百計地讓他們成為「黑暗」,令他們的倡議變成偽善。因此,立志成為義人,必須面對自身人性的黑暗。初期教會有三種重要的實踐,令教會在反抗壓迫的鬥爭中,有資源處理人性的軟弱。它們是:悔改、彼此認罪、寬恕與恩典。
悔改:能令人警醒自己的陰暗及軟弱,並且及時從惡行中回轉,並補救自己的錯誤。
彼此認罪:能令人的黑暗及過失,不再只是關乎榮辱和好壞判準,而是關乎一起生活的人的良好關係。黑暗及壞事最關鍵的,就是傷害了人和其他受造物。法庭的審判又或政治的批鬥,其實也只是一種傷害補償機制,但它們都不能真的處理那核心的關係破裂。反之,彼此認罪能最根本地處理罪及黑暗的禍害,讓加害者能對被罪者作出有意義的關係修補。
寬恕與恩典:壓迫者的抹黑及審斷,因為本質上是要打倒反抗者,它的本質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。壓迫者也利用這你死我活的較量,以「合理」的方法消滅反抗者。但基督信仰的寬恕與恩典,不會天真地以為刑罰就是處理人的黑暗的最有效方法,也不會聽從壓迫者的說辭,將異見者置諸死地。
異人:壓迫社會中的異見者
除了義人,被壓迫者可以成為異人。異人之所以異,因為他們在壓迫的社會中,看到大多數人看不見的問題,並毫不避諱地將那些問題暴露出來。只是,一個清醒而勇敢的異見者,他們的言行往往會被壓迫者描述為情緒病患。例如,十七世紀英國的不從國教者(non-conformist),便被掌權者形容他們為「陷入……憂鬱與絕望的情緒發作」(參Finola Finn, ‘Melancholy, Spiritual Experience, and Dissent in England, c. 1650-1700’ The Historical Journal, published online 2024, p.1-23)。
另一個例子是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家契訶夫(Anton Chekhov, 1860-1904)的小說《六號病房》。故事描述精神病院院長拉賓醫生(Dr. Andrei Yefimich Rabin)遇到一位受過大學教育、名為格羅莫夫(Ivan Gromov)的病人,拉賓雖然是醫治精神病的醫生,但他其實自己也面對精神問題。拉賓後來發現,格羅莫夫實際上比社會上被認為理智的人更清醒,於是他開始定期造訪格羅莫夫。但當局卻視之為拉賓精神病發的罪證,並隨之將他關柙在六號病房。故事的結尾是這位醫生被看護尼基塔(Nikita)打死,而尼基塔的殘暴,在拉賓過去作為醫院院長時被他忽視,最終自食其果。拉賓經歷著道德覺醒,但同時也發現自己落在一個「惡性循環」(zakoldovannyi krug)的精神病診斷過程:當你被告知自己是瘋子時,你可以肯定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惡性循環。你會試圖掙脫,但只會讓自己陷得更深。病人可能仍會相信自己是理智的,但只要他們對自己心理健康的表述,與被認為是精神疾病的病徵重疊,他們所說的任何辯護都只會證實自己是瘋癲的。因此,當你是抵抗者,你總可以被視為瘋癲,繼而成為異人。
但有些人是自願選擇以異人的身份在壓迫世界中生活,這是眾多藝術家、作家、導演及音樂家的選擇。他們通過視覺、聽覺與想像世界,以另類的手法將壓迫呈現出來。那些超乎預期的形象與聲音,就是刺激和控訴,例如米羅(Joan Miró,1893-1983)的抽象畫作和馬勒(Gustav Mahler,1860-1911)令人不安的樂曲。放浪形骸、標奇立異的人並不一定就是社會的壞份子,他們反倒是打破權勢禁忌的鐵鎚,將壓迫者的倒行逆施和荒謬暴露出來。當基督徒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,便不會以衛道之士的態度來迫害異人,反而會思考他們的控訴和追求。
若被壓迫者明白成為義人的必要和危險,理解身邊的異人其實是未麻木的良心,他們必會發現,一切對抗權力壓迫的最根本原則,就是對他者的重視。壓迫者的殘暴就是自私自利,自我中心的結果; 反抗壓迫者必須重視他者,擁有「愛鄰舍如同自己」的「二人視角」。一個野心家可以假扮自己成為義人及異人,但他一定不會擁有真誠的二人視角。反之,若能夠常存愛人之心,抵抗者才不會將自己異化成為另一個壓迫者。 「如今常存的有信,有望,有愛這三樣,其中最大的是愛」(林前十三13),是基督徒在反抗壓迫時,永遠不可忘記的教訓。
原載於《時代論壇》第1949期,已獲《時代論壇》授權轉載。